《赵氏孤儿》剧照
□杨文皓
当王公贵族们面北称臣，高呼“大哉乾元”时，江南泥泞的街巷里，杂剧的枝芽悄然抽条，暗暗接过了崖山陆秀夫的纵身一跃。
这一接，接过了唐宋以来中华艺术世俗化发展的关键一棒，接过了陆秀夫、文天祥等志士的反抗精神。于中国艺术史上压抑千年的戏剧艺术，有如楚庄王宫中怒目的神鸟，要在世界艺术的舞台上一鸣惊人了。
杂剧世俗化发展最显著的标识，在于它的真实性。这表现为两个方面：一是更加灵活的格式、更加通俗直白的语言，以及统合视觉、听觉与象征符号的表演形式；二是内蕴于元杂剧内容中的真挚的情感。
以《赵氏孤儿》为例，诗有格律，词有曲牌，但杂剧在形式上就灵活得多——没有被严格框定的字数、韵脚，为了表意方便，可以大段使用对偶，也可以长短句相结合。《赵氏孤儿》中晋公主、韩遂等人的对话中多表现为长短句交错的形式，便于听众理解。而晋公主、公孙杵臼的将死之言，又工整精辟，引人回味无穷。
杂剧的语言风格，在白居易“非求宫律高，不务文字奇”理念的基础上，出现了新的发展。“俺赵家留得这条根”“与他赵氏报仇”等民间语言的运用，体现了“人习其方言，事肖其本色”的创作主张，推动杂剧在大江南北广为传唱。
更重要的是文字、唱词与动作表演的结合。在程婴与公孙杵臼的争论中，不仅躬身、抱拳、交接婴儿等动作极尽浮夸，屏风、桌案、门帘等道具布景更是一应俱全。这在元代之前是相当少见的。余秋雨曾言：“生活上的泛戏剧化，精神上的非戏剧化，使中国戏剧‘迟到’了一千多年。”可是在元代，蒙古统治者“以天下为草场”，不改塞外强蛮作风，“温良恭俭让”的精神消解了，阻碍杂剧成长的因素骤然土崩瓦解。可以说，杂剧与元代是相互成就的关系。
总之，这是一种“下里巴人”式的艺术形式。但也正因它的姿态足够低，它的取材足够贴近生活，剧目中的爱恨贪嗔才能那般鲜活，那般引人共鸣。
昆曲《救风尘》剧照
“元曲四大家”之一的关汉卿，有两部以寻常女子为主角的著名戏目。《望江亭》中，女主角谭记儿扮作渔家女，狠狠地反击了欺上矫诏的太岁；《救风尘》中，女主角宋引章通过勾引、作弄纨绔，为同她交好的风尘女子赢得了自由。通过她们，关汉卿说出了前代士人之不敢说，道出了百姓心中的所愿所想，完成了对无赖世界的局部战胜。事实上以风尘女子作为作品主角，宋代已有其渊源。“多游狭邪，善为歌词”的柳永，便留下了《迷江仙·才过笄年》等百余首歌伎词。两宋以来，商品经济迅速发展，士庶合流趋势加强，市民阶层不断壮大，市井文化繁荣发展，这为元杂剧的勃兴提供了丰厚的社会土壤。而当大胆率真的关汉卿点起了第一把火，杂剧之后便能“雄鸡一唱天下白”。
关汉卿能如此准确地把握住民众的所思所想，与他的出身密不可分。关家世代行医，小有积蓄，关汉卿幼年时便接受了较好的教育，才气传于乡里。后来做了医者，他清楚民生疾苦，懂得百姓所痛在何；而作为受教育程度较高的儒家知识分子，他又拥有高于寻常百姓的眼界与才华。
正因如此，他对这个暴虐的新王朝是如此不满，而对依附于权力为非作歹的无赖们又是如此痛恨。可他同样无能为力，只得走向顽泼，把那些真切的痛与爱揉碎在唱词里。
在这位自诩为“铜豌豆”的元曲大家的戏目里，总是透着一股锄不断、斫不下、解不开的叛逆。
《窦娥冤》剧照
比如《窦娥冤》。
因被无赖构陷“药死张孛老”，窦娥被昏官桃杌冤判斩首。法场上，她痛斥他不分好歹，怒骂天错勘贤愚。浮云为之阴，悲风为之施，飞霜六月，亢旱三年。戏台上素衣起落，戏台下泪流如泉，一声“天地也——”响彻人间。
窦娥的弱势与官府的强横形成鲜明对比，而无赖、昏官的污浊丑恶同样与白练、白霜的清白高洁形成鲜明对比。与西方同样反映“公权——人情”之冲突的《安提戈涅》相比，窦娥的安分守己、对恶意的不解与身为平民的脆弱，反倒为全剧增添了一抹浓厚的悲剧色彩。这吃人的封建社会，看似是“有日月朝暮悬，有鬼神掌着生死权”，实则是“官吏无心正法，百姓有口难言”。
这与民为敌、残民为逞的封建制度，还要毒害多少“窦娥”？
反抗这一切的当然不只关汉卿。
“墙头马上遥相顾，一见知君则断肠。”裴少俊与李千金罔顾父母之命、媒妁之言，私定终身，几经波折方才携手同归。白朴一句“愿天底下有情的都终成眷属”，将那虚伪礼教的遮羞布扯得粉碎。
《倩女离魂》则更加出格。“月下柳梢头，人约黄昏后”，一段人鬼情未了的禁忌恋情，冲破了不知多少偏见与无知。妖鬼尚有颗鲜活的心，可人皮之下又藏了多少污浊。
《窦娥冤》斥责神权，《墙头马上》罔顾礼教，《倩女离魂》更超越了世俗眼中的人鬼之别。士君子们对这黑暗社会的控诉，字字泣血。
顽泼不等同于轻侮，倒不如说，面对满是无赖、小人与枷锁的世界，君子们只能顽泼、只有顽泼，如此方能在讥嘲与蔑视中，将无赖从权势的高位打落，令其在众目睽睽之下丑态百出。辛辣同样不是尖酸。权力？财富？君子们嗤之以鼻。这里没有求而不得的浅陋怨气，只有看清人间百态后敢于发声的硬气与反骨。
这是先秦儒家朴素民本思想的再度觉醒，也是自强不息、不蔓不枝的君子情操的真实写照。
于真实中，可见反抗；唯其反抗，更显真实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