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张逸云
一
万物灵性勃发的仲春时节,我独自站在天地相接的莼湖岸边,看满湖的波光浪影,莼草的影子扑入眼帘。
亘古至今,自然万物遵循物竞天择、适者生存的生态秩序。显然,这是上个生长季存留下来逢春而发的生命体。细碎的叶面,一片紫青,偶尔泛出的褐红,在柔柔的水光中漂流。
莼菜为国家一级重点保护野生植物,被称作蔬菜群落的含锌之王,一直深受帝王及王公贵族雅士的青睐。宋嘉祐帝私临莼湖,在皓月当空之夜食享莼菜,味蕾绽放,妙不可言。龙颜大悦,欣然提笔,写下了“莼湖夜月”四字。
湖水轻柔地摇晃,莼草随波而动,静观眼前之物的生命形态,我忽而有种穿越飘忽之感,脑海中那段记忆满血复活起来,以至从水边残损的墙垛寻觅莼湖书院影子。
斑驳的痕迹,昭示已成过往的时光厚重而深远,我意识到自己正行走在湖湘辽阔的大地,追寻一个逝去久远的梦境。这个感觉一旦产生了,我禁不住一阵惶惑。当湖光水色伴随阳光铺天盖地而来的时候,四周充盈阵阵暖意,双手不由自主朝前划拉,仿佛拉开一道尘封已久的屏障,眼眸中跳动两百年前的图景:波光潋滟的莼湖岸边书香飘逸,群贤毕至,车水马龙,商贾云集。
这就是充满绵绵书香的陆城莼湖书院。
陆城拥有千年历史,北宋淳化五年(994)已成县治,两年后改称临湘县。陆城人历来就有兴教办学、敬教劝学的传统。明万历六年(1578),兴办人文书院;康熙四年(1665),创办湘湄书院。人文学院生不逢时,扛不住岁月消损,遭人毁坏倒塌无存。湘湄书院命运坎坷,沉浮不定。嘉庆十年(1805),校舍被夷为平地。到了清道光四年(1824),在陆城学宫岭,一座崭新的书院,屹立在风景如画的莼湖岸边,取名莼湖书院。
书院设讲堂、斋房、客房40余间。崇尚儒术,教化于民。时任临湘知县徐凤喈主持建成。
《莼湖书院志略》记载:徐凤喈,字暻南,号芗萍,安徽青阳人氏。乾隆五十四年(1789)科举考试,选拔文行兼优的生员,他被贡入京师,历官贵州和湖南,初始职在七品以下。
道光三年(1823)冬天,湘北水寒风冷,白雪皑皑。在仕途历练五年的徐凤喈,以同知衔正五品改任临湘知县。
徐凤喈站在万里大江南岸,望着一川逝水向东流去,踌躇满志的新任知县浑身的热血,如江水奔涌翻滚。
这位胸怀韬略,勤政务实的“父母官”,深谙十年树木百年树人、教书育人的道理,到任后立马着手创建书院。
当时,县衙财力微薄。他首倡捐俸,发动乡绅和富户捐资助学。书院于1824年3月破土动工,夏季竣工,开门招生。
莼湖书院方位、规模和布局,《临湘县志》均有详细记述:莼湖书院处学宫岭外半池西北,前立照墙,墙辟二门,左曰起凤,右曰腾蛟。相距七丈许为大门。上有楼,左右房各一间,为斋夫启闭之所。由门至庭相距四丈许。庭横三丈,纵三丈。又进为大堂,堂横三丈,纵三丈五尺。由堂后左右门入相距五尺为讲堂,共五间。讲堂后为斋房,五间。大堂前东西序各辟一门,门内各置一客厅。折而南北各十七间,皆斋房。
书院创建之初,制定了严细的管理规章,聘请名师执教,精选教材和教法等。湖湘名士吴獬曾在此传道授业释疑解惑,然后再到岳州金鹗书院、湖北通城青阳书院、衡阳石鼓书院、衡山研经书院、长沙岳麓书院、湖南高等师范以及南京三江高等师范、湖南优级师范等处讲学,可见,莼湖书院在当时书院的地位,已经非同一般了。
书院教材多以“四书”“五经”“八股文”“五言八韵诗”为内容。教学采用集体讲授制,辅以个人钻研,互相讨论。在抓紧文化课学习同时,注重以“忠君”“尊孔”为中心的思想教育。从心性修养、学习目的、公私关系、社交往来等方面,对生徒提出了具体要求。书院承担课授生童,培育科举后备之责,为县内最高学府。
徐凤喈远见卓识,功在千秋。后任知县刘德熙发扬光大,扩建书院。由此,莼湖书院声名远播,享誉大江南北。
刘德熙,字穆士,清乾隆五十一年(1786)生于江西省赣州府长宁县(今寻乌县)。道光二十三年(1843)担任临湘知县。
他上任之初,四处走访,体察民意,决定扩建莼湖书院,满足更多平民子弟求学愿望。
为支持办学,刘德熙不但捐出自己俸禄,还多方筹集资金,增加教室、舍馆、藏书馆等。聘请邑内外知名学士到书院主讲,每月亲自给生员授课一次,评点学生艺文。
刘德熙厚德廉明,劳苦功高,其品德与业绩,令后世顶礼膜拜。
时光荏苒,风雨沧桑,至光绪二十年(1902),历时78年之久的莼湖书院关门停办,不能不说是件憾事。
可是,书院造就了大批社会栋梁之才,在千年湖湘书院历史上,留下不可磨灭的一笔。
然而,莼湖书院遭遇了一段极其痛苦的历史。每当我驻足长江岸边,目光掠过江心翻飞的波浪,眼前变得迷离、空洞,耳旁响起惊天动地的枪炮声和哭喊之声。
1938年11月,武汉沦陷。1938年11月8日下午,日军分水、陆、空三路向陆城发动疯狂攻击。日寇11军第六师团今村支队,从长江对岸的洪湖,乘汽艇溯江而上,侵入陆城。
日军恶魔一般丧心病狂,烧杀抢掠奸,无恶不作,犯下了滔天罪行。侵略者泯灭人性,践踏文明,将声名显赫的莼湖书院及旧县衙署、考棚、文庙、乾元宫、刘太祠、三闾大夫祠等30多座著名古建筑尽数焚毁,数十人死于凶神恶煞的日寇枪口和刺刀之下。
日寇施暴,书院被毁,激起了陆城儿女及广大莼湖书院生员切齿之恨。他们不畏强暴,自发组织起地方武装,用鲜血和生命高举救亡图存大旗,凭借山陵江湖河汊得天独厚优势痛击日寇,取得一个又一个伟大胜利,浓墨重彩地写下了抗击日本法西斯的不朽篇章。
二
迎着湿漉漉的水汽,一路走过莼湖,步履轻盈。太阳当空的时候,我来到了陆城老街,看到石缝中长出绿草的古城墙,还有随处可见的柱座石墩、历经风霜的飞檐翘角。
街上零零落落地铺着断石,路边散落着不同形状的小雕件,偶尔见着新楼房门口残损的石件,提示着这儿曾经的繁荣。战争的野蛮,忤逆人性。撕碎无数血肉之躯,把繁华一并摧毁。
折身转向东南,沿着不宽的水泥路朝东而行,一条宽阔平坦的柏油马路横穿过来,两旁时尚的高楼鳞次栉比。走在车流如潮的大街上,感受到现代生活脉搏的跳动。心里暗道,时光如同不远处的长江一样奔腾向前,鼎盛和辉煌,永远属于脚下这片欣欣向荣的土地。
在陆城大礼堂,我见到了陆城文化“活词典”——莼湖书院的忠实守护者蒋金阶老先生。
蒋老年至八旬,中学退休教师,毕生与书为友,与莼湖为伴,沉醉于莼湖浓浓书香。他出版了散文集《莼湖夜月》;诗词集《莼湖吟草》;文史集《陆城史话》《湖湘传奇》《解读老县城陆城》等120多万字,主编或参与编纂史志8种100万字。
蒋老精神矍铄,神采奕奕,说话声音洪亮。在大礼堂,他面对数十位慕名而来的作家、文学爱好者、记者滔滔不绝,话题核心内容,总落在莼湖书院。
蒋金阶是地地道道的“老陆城”,他生在莼湖畔,长在莼湖岸,八十年风雨人生路,早把生命和灵肉与清清湖水融为一体。2017年,他同几位志同道合的朋友,创办了陆城文化研究会,设立会刊《陆城文化》,网罗天下有识之士和域外陆城籍名人,共同研究、挖掘积淀深厚的陆城文化,予以传承。老人对莼湖书院情有独钟,一辈子寸步不移地守着莼湖书院的承继分支——陆城中学。
蒋老目光深邃而炽烈,他告诉我,北宋时期,陆城已经开始建儒学宫,亦称庠序。明万历年间(1573—1619)创办书院,先后办起了人文书院、湘湄书院,以及最完备的莼湖书院。
谈到莼湖书院被日寇焚毁,蒋老情绪波动很大。
他意味深长地说,“教育兴则国家兴;教育强则国家强”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。中国要永远立于世界民族之林,狠抓教育,不断培育德才兼备的优秀人才是关键。他四十多年如一日,坚守教育岗位,春风化雨,润物无声,像精雕细刻一件件艺术品那样尽职尽责,桃李满天下。
蒋老自豪地告诉我,陆城中学作为莼湖书院的文脉延伸,走出了一条自己的办学之路,培养、造就了大批优秀人才。他们在重要岗位发挥作用,业已形成“陆城人才文化现象”。
三
告别蒋老,来到了陆城中学。
这是一座拥有一百多年历史的老学校,这里留存很多石板、雕刻件、碑石。一块光绪元年的告示碑,字迹清晰可见。
陆城有48口古井,城区幸存18口,以陆逊井最著名。此井位于陆城中学院内,为三国名将陆逊所掘,至今仍为陆城中学饮用水源。据说,井水源自莼湖,入口清甜甘爽,冬暖夏凉,取之不尽,用之不竭,默默滋养一代又一代陆城学子。
沿学校后山的湘湄园拾级而上,山顶是三国名将陆逊巨幅雕像,目光如炬,虎视远方。
陆城因陆逊而得名,陆逊一直以来被莼湖书院学子们尊为精神领袖。湘湄园内绿树掩映,风景秀丽,古碑石雕林立。一块“下马石”上书“文武百官至此下马”。可见,古代的陆城人从官到民,对儒家圣贤的敬重与崇拜。
“莼湖铎声传千古,振翼奋飞正当时”。值得一提的是临湘一中,被誉为莘莘学子求学的圣地,梦想起飞的天堂。学校始建于1927年,前身为莼湖书院。
学校办学历史悠久,文化底蕴深厚。大门联曰:“碇起莼湖荡荡兮一汨清流远,师传正道魏巍乎千舂翰墨香”,概括了百年沧桑名校的内在品质和人文精神,仿佛一束明亮的光芒,照耀学子们前方的路。
自古以来,云溪(陆城)就有本为一家的说法。这不光是历史沿革所致,而是文脉嫡血相系,同根同宗。2016年,临湘市白云湖公园,按晚清莼湖书院图纸一比一复制建成莼湖书院,足以证明,湖湘文脉一代代血脉相连,生生不息。
莼湖文脉之光拂去纤尘,圣洁而炫目,穿越茫茫时空,永远高光照耀湘北大地。